从前的东方人似乎毫不吃力就过了一辈子,打渔,收网,读书,枕着花木听海潮,花木在鱼鳞洲、敦头港的滩前川上都有,老了的树根不知怎么就留在了滩前,渐渐地蒙上灰尘。而今子孙们在休憩时把灰尘掸了下来,在午后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。有人在这回忆里闻到了花梨木的香气,淡而清雅,像记得兜兜转转的快乐,不分明,却也似茶的氤氲,缭绕着许多的意味,细细的感恩情绪卡在嘴角,隔了两千多年,到底也没能清晰地吐出来———内敛的东方人不喜好抖落自己的家底,都说日子是要踏踏实实地过。从公元前的110年开始建县制,这两千多年人走了人来了,名字却不曾变过颜色,从九龙到感恩到东方,都有奇特的中国古老哲学的韵味。“感恩”的历史分外持久,从公元607年开始,一叫就叫了1342年,如今它不再需要文字解构,东方人最初的皮肤、毛发、血、心脏和铸造骨头的钙里都植有。
近些年,关于“感恩”的字眼在东方的街头巷弄里渐渐地又多了起来,仿佛它在东方人的身体里孵化了几百年,终于孕育成形,可以横空出世了。而在中国人最幽微亲切的感觉里,这样广褒神奇的一片土地,总得有一种信物,能让我们把感恩寄寓其中,然后在浑浊的汽车尾气里想像过去的世界,迂缓,安静,齐整———脱略的高人嗜竹如酒,在荒野外的木屋里扪虱而谈。古时的东方人,总比别处更奢侈些,把心情收藏在黄花梨的汁液里,或者树洞中,感恩的情愫会在一日一日浅淡的光里长成枝繁叶茂。
我在很小的时候,就听外祖母说过很多东方人和花梨木的私密的故事,我没有写历史的意愿,但这些故事让我心酸急切,我喜欢坐在灶台前,拨弄冒着火星的木碳,小木枝一挑,火星四处飞散,看见外祖母的脸清澄喜悦,但立刻被重重黑暗拥上来,淹没了,只有我面前的炭灰半明半暗,一只脚趾探头探脑,仿佛对外祖母的讲述都有了理解。
外祖父在感恩县一个古老的山村里长大,他的父亲是清末的贡生,思想开明,不遵循规蹈矩的老规矩,有许多的土地,土地里的花梨木在外祖父很小的时候就成林了。外祖父生得仪表堂堂,他是这个村庄里出来的第一个中学毕业生。在他正忙于抒发理想的年月,“芦沟桥事变”爆发,没过多少日子,日军的军舰和飞机就开始了对感恩县城的炮轰,外祖父为了抗日,动员自己的贡生父亲,把成林的花梨树卖了,把堂屋里那张黄花梨打造的八仙桌也卖了,筹办夜校,他自己当教员。他的父亲一言不发,在日军的枪炮声里,人的命比这花梨强不了多少,像是寒噤的黎明,有些模糊,瑟缩,靠不住。
八年之后,和日军的仗终于打完,外祖父活了下来。他在感恩县里任过很高的职位,带队土改,建议分了田地的农民在田间地头种些花梨。外祖父大抵是不知这些花梨后来能如此昂贵,他不过是觉着这树好看,也能遮荫。读过不少书的外祖父究竟有一些模糊的浪漫主义者的气质,在那个渐趋极端的时代,政治与理想的矛盾突然被揭穿,刚刚“翻了身”的人们在一些声嘶力竭的口号下变得无比亢奋,他们仇视那些为他们的身份转换而出生入死的先行者,传统的知识份子,甚至于中国的一切。谨小慎微的寻常人家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。
一向平心静气的感恩城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。在那歇斯底里的气氛里,外祖父遭受了人类最耻辱的责难,他曾经倡导种下的花梨树,几乎被砍尽拔除。
外祖父死的时候,在一片荒野地里。不到十岁的小姨躲在密密的丛林里,看着外祖父被子弹击中,一声不吭倒在地上,旁边有一棵高及云海的花梨树。杀手们把外祖父围了一圈,把他身上值钱的手表、钢笔都掏去,临走,有人觉得气势不足,再持刀把外祖父的腿砍成两截。
过了许多年,当感恩城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,已长成大姑娘的小姨领着家人去为外祖父收殓。当年的那棵花梨树,枝叶几乎抵了天空,外祖父的肌肤已经全然地没入尘土,地上只有零星的几根白骨。小姨每一次说起这个场景,都泣不成声。而我总是想起,小时候读过的唐诗“舞低杨柳楼心月”,好像这诗里杨柳其实是花梨,守着外祖父的死,在暗夜里,以泼刺的姿势,把月亮都扫了下来。然而,那样高的一棵花梨树,到底还是不能荫蔽外祖父完整的躯体。
但历史总比戏剧还要过分。十年后,感恩城换了新的名字,人们在新的县城里给外祖父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,来的人都哭得声色俱厉,诉说着对外祖父的种种感恩,仿佛真是撕心裂肺的疼,追悼会现场入口,有两棵外祖父当年种下的花梨树,它们一直沉默,躲过了这场劫难。
因为外祖父,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花梨木的来龙去脉感到了兴趣。在许多记载里,都说明清家具使用的是花梨木,事实上,从唐代开始,就有用海南花梨木作龙床的传说,而其中生长在东方的黄花梨最为名贵,自然就最有可能成为皇帝下榻的龙床。当时的东方黄花梨,贵同圣上。而早前东方的大户人家,借着固有的作风,家里都有几样花梨木的家具,一年一度的节庆里,论一论自家的这些宝物,也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。
很多年前,我和朋友赶了几百里的山路,去昌化江边一个村庄的大户人家,看一张上了百年的花梨木四柱床。这张床应是明代晚期或者是清初的作品,它由床罩和床身组成,两侧面和后面挂檐及床围子都用“四簇云纹”攒接,整个床显得端庄秀丽。正面挂檐镶着两块透雕的板片,刻着传统吉祥的图案“双凤朝阳”。正面围子透雕的图案他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何种动物,有一种类似少女的巧笑颦兮。厅里还有花梨木制作的四足香几和雕着图状“寿”字的扶手椅。据说这家人在解放战争时就人去房空,有一些远房的亲戚偶来打扫洗尘,但后来那张四柱床还是丢了。
我不大能够想像过去的世界,那张遗落了的端庄秀丽的床,上面睡着的,一定是个美丽温婉的女子,长圆的辫子,宽大的灯笼裤,紧窄妖媚的水红小袄,睡觉时也不脱下,非那么穿着不可的样子;脸上有圆润的低低的浅笑,温顺的包容,一切都能够被原谅,小心翼翼地承受着身体外热闹的一切。晕红灯照里,一部小小的苍绿的人生。
东方的花梨,仿佛这女子的珍贵,受着皇家宠幸,木色金黄温润,她立在那里,不张扬,纹脉有幽幽的极淡极淡的香,她知道她是被爱着的,因为心定,随遇而安。
但后来的很多年,这些花梨得到了过分的关注。街巷里,山野地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花梨树,一觉醒来,只剩了圆的树墩,赤裸在阳光里,维持着经年修炼的木纹,纹脉里有许多木疖,木疖都平整,没有裂缝,纹理却现了狐狸头、老人头及老人头毛发的形状,潦草地横在圆墩上,攀不住一些踏实的东西。
我记得有一年的除夕,我怎样在满街的鞭炮声里寻找当年为外祖父守灵的两棵花梨树。我走进每一个有大树的院子里去问,然后讪讪退出,仿佛唐诗里的“凄凄去亲爱,泛泛入烟雾”,一切对于现代文明的笼统观察都指向了虚无。文明人的驯良,到了一些中国人身上,总能有新鲜的演绎,守法之中,时而会滋生一种意想不到,过于凄厉的荒寒。
不过东方人的血液流有奇崛的文化。“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”作为古训嵌在东方人的骨骼里,他们朴悍憨实,重情义重功名,对于曾经齿唇相依的花梨木,他们不会让赤裸的树墩成为最后的咏叹调。而今,东方人的大气还储有着先祖遗传的隐忍,并重新通过花梨木的谅解与大自然达成了谐和。
前些日子,我回了一趟家,在东方的街市里看到许多新长成的花梨,鲜的翠嫩的枝叶,已开始在风里微微摇摆,写着“感恩”字样的红幅系在还有些瘦弱的枝干上,无量的“苍绿”中有安详的创楚。朴实的东方人沉默着开始了对大自然的感恩回馈,东方向来少雨,但这一年里,这块土地的水分从树上拗下来,落到东方人的额头上,不是褪色的雨滴,倒是花梨树上储着的露珠儿,非常的欢喜。
夏天时我还去了一趟俄贤岭,这块日光最为亲近的土地近年来种上了几百万株花梨树苗,农民在地里劳作,说话时低着头,汗从衣角落到花梨树苗上,干净得像水洗过似的,农民说起花梨的将来,脸上挂了憨憨的笑,仿佛这树里棵棵都附有花园。(杨道/海南) |